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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娜拉”荣归故里

2025年3月6日,甘肃崇信冉李村,山上分布着村民们过去居住的窑洞。(南方周末记者 罗兰/摄)

“春天的悲哀”

她指向远处,说树枝上已经有一层淡淡的绿,“凑近了又看不见”。

7年后,前家政工李文丽想再次离开这个家。哪怕只是去10公里外的县城。

家在甘肃平凉市崇信县冉李村,距离她打工的北京1284公里,不通高铁。每次回家,先坐一夜绿皮火车,从北京到西安,在火车站对面转乘大巴,5个小时后抵达崇信县城,再搭40分钟公交车。

7个月前,小儿媳待产,李文丽回了家,7年来,第一次在家待这么久。

已经是3月初,倒春寒来袭,西北风凛冽,掠过老树干枯的枝丫。村子背靠着山,村民们1990年代之前居住的窑洞裸裎着风干的洞口,几排平房旁,水沟已经干涸,沟底散落着石块和垃圾。黄褐色的天地,找不到一丝色彩。

但在李文丽眼里不是这样。她指向远处,说树枝上已经有一层淡淡的绿,“凑近了又看不见”。

她能看见单调的世界里细微的色彩。李文丽57岁,1.75米的高个子,清瘦,自来卷的黑发披在肩头,看上去比实际年轻不少,不像一个西北农妇,像一株亭亭的兰草。50岁那年,她孤身外出,当地人打工大多往新疆和内蒙古去,因为从小向往首都,她径自去了北京。

第二年,她就拥有了一个后来更多人知道的笔名:梦雨。发表文章,或者画画,都署这个名字。这是她自己取的,她喜欢下雨,喜欢做梦。

回到冉李村,写作和画画都不太现实了,她没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家里住平房,是全村从山脚向外迁时统一建的,传统北方民居制式,正房连着两头的卧室,另有两间偏房。就西屋空着,墙上挂着大儿子夫妇的婚纱照,他们在江苏,留给他们回来时住。李文丽想过住这个房间,丈夫不同意。属于她的是一张小电脑桌,摆着朋友们送的书和画具。

写作和绘画都始于2018年,她加入了工人文学小组,此后发表诗、文章,绘画天赋也被发掘出来。她还喜欢跳舞,出演过法国艺术家杰罗姆·贝尔的舞剧《盛会》。

那是一个西北农妇此前50年里不曾想过的生活。

渐渐地,她在打工者创作圈里有了名气。一些媒体来采访,从她身上挖掘美好的励志故事:背负沉重的生存压力,还能仰头看月亮。

2024年回乡前,凤凰网来拍视频,镜头里,工友问她,“还回北京吗?”李文丽摇摇头。

“在我们这里,奶奶带孙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厨房里,李文丽揉着面。厨房里有电磁炉,但她还是爱用支着大锅的灶台。柴火填进去,很快冒出呛人的浓烟。

当地习惯一日两餐,从22岁结婚起,除了干农活,她还负责给全家做饭,永远在和面、蒸馒头、擀面条。

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客厅墙上,一个大相框里嵌着七八张老照片。其中一张是三十多年前的一家六口,李文丽夫妻、公婆和还没结婚的两个小姑子。当时家里率先种烤烟,有了不错的收入,县里来给他们拍宣传照。照片里,丈夫李朝贵居中,手里拿着本书,李文丽安静地侧身向他。两人都还年轻,都有一头浓密的黑发。

现在,李朝贵头顶的头发掉光了,两侧花白,衬着黑红的脸色。2005年卖菜路上遭遇车祸,他左膝以下截了肢,装上假肢后,走路不大看得出异样。皮鞋也仔细清洁过,干净锃亮。

面做好了端上来,是李文丽擅长的饸饹面。面条细长,卧在红亮的汤里。李朝贵尝了一口,觉得太淡,说妻子“做饭不能只考虑自己,看看人家外面的餐馆是怎么做的”。他不愿给碗里加盐,“那样味道就不对了”。

丈夫的挑剔急躁,李文丽已经承受了三十多年。她记得,3个月前,她打开行李箱想找几件衣服,李朝贵以为她又准备出远门,气得踢翻了箱子,大吼“滚”。他把妻子的画本丢到地上用力踩,李文丽忍不住抓起手边的电动车充电器扔了过去。卧室门砸出一个洞,李朝贵跨上电动车,喊着要去县城办离婚。

这场声响巨大的争执像过去无数次那样,以无果告终。丈夫走后,她去了县城福利院,和住在那里的母亲待了近一个月。放心不下,又自己回来了。

反抗与顺从的拉锯中,春天到来了。一天,她在自己的公众号上感叹:

我却连一首春天的诗歌都写不出来,一幅关于春天的画也没画出来。难道,这不是春天的悲哀吗?

2025年3月9日,甘肃崇信,李文丽在家中院子里。(黄云/摄)

“夜晚真是太好了”

只有在三个孩子眼里,她是“能歌善舞,像仙女一样”的妈妈。

因为“春天的悲哀”,南方周末记者来到了冉李村。

李文丽热爱春天,她画过很多大片的鹅黄柳绿。2024年初,她去广州参加艺术节,第一次到了南方。看到街头各色硕大的花朵,她说激动得在马路上蹦了起来。

这种缤纷鲜活的渴望,是怎么从黄土里生长出来的?她自己觉得是天赋,只是很长时间里,这种天赋被视为累赘。

李文丽生长的村庄离这儿十公里,家中七个孩子,她排第六,有两个姐姐、三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在家里,母亲喜欢文静的二姐,李文丽活泼好动,不大得宠。读书时成绩不算好,爱唱爱跳,老师也不欣赏,觉得是差生的标志。

到婚后也烂漫。冬天清扫院子里的积雪,她捡根枯枝在雪地上画画,丈夫怪她扫得太慢。在地里割麦子也唱歌。家里买了电视,邻居们来看《新白娘子传奇》,李文丽觉得主题曲太好听了,和孩子一起大声唱起来。村里人说,哪像个当妈的。

只有在三个孩子眼里,她是“能歌善舞,像仙女一样”的妈妈。

她的灵性与天真,在时间和成见之外,在繁重的劳动之外,顽强地存在着。到北京的第二年,种子终于有了机会萌发。李文丽认识了一位志愿者,她得知,东五环外有个面向打工者的文学小组。

没想到,小组栖身的城中村,“比我们农村环境还要差”。三四层高的自建房挤挤挨挨,临街商铺门头简陋,空中蜿蜒着大股电缆。第一次去时,她穿着白色长裙,竟显得不合时宜。

她立即喜欢上了文学课。来讲课的作家、学者提到很多书,她几乎都没听过,但她喜欢和向往的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在这里被接纳、被肯定了。她几乎每周都去,下课时走得飞快,要赶上末班公交去地铁站。最远的一个雇主家,车程一个多小时,出站后得再走一公里路,有时回到已近零点。

学写作是自然而然。先是在微信对话框里写,后来学会了用文档软件。她写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前半生,还有找工作。有时文字里情绪太多,老师会教她怎样运用平实的语言和客观视角。

文学小组的长期授课老师、北大研究员张慧瑜记得,李文丽的第一篇文章写自己母亲的一生。之后,又读到她写诗记录50岁时短暂停经又恢复,和两年后彻底绝经的失落。她把月经比喻成桃花,“我找遍五彩斑斓鲜花盛开的夏季/再也看不到一朵桃花”。张慧瑜认为,她的表达“非常细腻、准确”。

开始画画也是自然而然。有段时间,李文丽在养老院工作,闲时在废弃的缴费单据背面画画。她有种天生的造型感,没受过训练,落笔却相当传神。她把画发到文学小组群里,艺术工作者静远看到了,送她画材,鼓励她画下去。

做家政工,时间、空间有限,她用最方便的油画棒。题材大多取自身边:做家政的情景、路上风光、文学小组的师友。起初,她总想把看到的一切都铺进画面,静远教她学做减法,例如想表现家暴,画被砸碎的玻璃就可以。李文丽果然画了一幅家暴:蜷缩在角落的女人和满地狼藉,男人化身成一旁黑暗的影子。

她画工作的辛劳压抑:女工忙碌着,墙上赫然有摄像头对准她;老人对正给自己洗脚的女工说,新闻又报道家政工虐待雇主了。

一些画作下笔更大胆热烈:一群裸体女子在河里沐浴;女人伸展肢体舞动,头发向后飞起。她用大面积的鲜艳色彩:明黄、亮蓝、大红、翠绿。回乡后,县文联的专业画家来看,说自己不敢那样用色。

在北京的日子,李文丽最期待夜晚到来。晚上八九点,结束一天的工作,她待在自己通常很窄小的房间里,专心画画,或是写作。她为此写过一首诗,叫《夜晚真是太好了》——

夜晚真是太好了

腰不酸腿不疼

耳鸣也不再来烦我

不用做饭不用洗衣

更不用被一些事情困扰

我可以上天入地

在云朵上跳舞树枝上唱歌

和鱼儿一起在水里游泳

2022年春天,文学小组的作品结集出版。书名《劳动者的星辰》,插图都出自李文丽之手,她写母亲的文章也收录其中。

陆续有文化活动来邀请,去上海、去深圳、去澳门。在深圳,静远带她去大芬村。李文丽啧啧赞叹“油画第一村”画工们的技艺,静远生气,说那些是行画,让她别学。

李文丽逐渐领悟到,外界看中她的生活经验和未经训练的纯粹。世界看到,并回应了那些夜晚。

2025年3月9日,甘肃崇信,李文丽的画,大片鹅黄柳绿。(黄云/摄)

“世界上最没用的女人”

河流听过一个女人所有悲苦的心事。

山和新村之间,数十座旧房子废弃了,老村无声地朽坏。其中一座是李朝贵家的,墙刷成白色,下部有水刷石铺的整齐花纹,能看出当年的齐整宽敞。

三十多年前,这是冉李村最体面的住所,李文丽说,当年村里有人认为,她嫁给李朝贵,是看上这两间房子。

那是1990年,李文丽22岁,初中毕业不久,在村里的地毯厂做工。毕业时她报考了幼师,放榜前堂姐去看成绩,说她是第二名,幼师招三个人,肯定能考上。全家都很高兴,父亲还专门带她去买了新衣服。一个暑假过去了,录取通知没来。她认命地进了工厂。不多久,媒人登门。

多年后在北京,李文丽登上过模特舞台,但那时的西北农村,不能接纳她高挑秀颀的美。家里人、同学常说她个子太高,难看。青春期时,她总是习惯性缩起肩背。“觉得自己能嫁出去已经不错了。”听媒人说李朝贵爱读小说,李文丽觉得,这个人或许还能和自己投契。

十天后,她结了婚。后来接受凤凰网采访,她说,没想到路这么长,这么长。

婚后有过短暂的甜蜜。李文丽爱唱歌,李朝贵买来录音机和她喜欢听的磁带。村里开了舞厅,他常带李文丽去跳舞。李朝贵没有李文丽高,两个人跳起舞来却意外地契合,别人说他们“像在水上漂”。有一年卖完烤烟,他特地带妻子去买了条裙子。那是她人生中拥有的第一条裙子。

但这样的温情只是偶尔发生。李朝贵是家族里第一个男丁,自小受宠,一不顺心就对家人恶言相向。他觉得妻子不擅长家务,饭做得不好,人也太浪漫,总想着花花草草。大多数时候,李文丽只能默默干活。

怀小儿子六七个月时,地里要收烟叶了,她跪在地上摘叶子,“像狗一样趴着往前”。肚子疼得受不了,李朝贵骂,女人就是个怀娃的,就你喊这喊那。一次,李朝贵拉着装满烤烟叶的车,李文丽在后面推,车翻了,摔碎了些烟叶。丈夫扬手就是一耳光。

生产是在腊月天,李文丽受了严重的撕裂伤。月子里又疼又冷,丈夫怪她不提前烧好炕: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就你疼。日后学了画画,她想要画难产的情景,怎么也下不了笔,“太疼了”。

当年种烟叶的地早已租给别人,原本的界限消弭,眼前空白柔软的一片,看不出土地上曾经的劳苦和忍耐。平行的河滩上流淌着青白色的河水,那是汭河,泾水的支流。李文丽说,从前水流要大得多。

心里难过了,她喜欢来河边走走。河流听过一个女人所有悲苦的心事。

2008年,李文丽和丈夫到县城开了家蒸馍店。在长子飞飞的记忆里,母亲“永远在低头干活”。父亲喜欢在路边拉着人聊天,从邻里长短到国际形势,一聊一两个小时。他依旧挑剔急躁,情绪爆发时,两个儿子只能从背后抱住他,阻止他对母亲动手。

一次被骂后,李文丽切菜时剁案板的声响大了些,李朝贵觉得她是心怀怨恨,冲过来一拳把她打倒在地。李文丽左耳嗡嗡作响,后来知道是耳膜穿孔了。李朝贵又抓过一根木棒,打在她的后背和大腿上,直到来买馒头的顾客将他拉开。

从此只要醒着,李文丽的左耳里就回响着一个声音,“像风吹电线”。多年以后,她第一次坐飞机,耳中剧痛,她忍不住流下泪来。

李朝贵对南方周末记者承认了最严重的这一次,说自己“神经质,情绪上来像疯了一样”。他自称想改变,但“本性难移”。至于其他“打耳光”之类的,他称,只是“推一下、打一下”。

大半生里,李文丽一直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没用、最笨的女人。直到50岁那年到了北京,在雇主家看到夫妻间平等温情的相处,直到文章和画作被肯定,也常有人称赞她的外形气质,她才渐渐相信,自己并非一无是处。

2025年3月9日,甘肃崇信冉李村,李文丽在做饭。(黄云/摄)

“好人是不能离婚的”

没想到,这次返乡成了荣归。

回家的日子定在了2024年8月,下个月,儿媳的预产期就到了。返乡前,李文丽腿受了伤,行动不便,纪录片导演橙子和德国朋友玛丽陪护她从北京回甘肃。火车开动,李文丽靠在车窗上哭了,“不想回家”。

没想到,这次返乡成了荣归。

回到崇信不久,甘肃省属的读者出版集团注意到这位本地名人,找到李文丽,计划把她写打工经历的文章结集出版,书名暂定为《我在北京做家政》。

11月,央视新闻频道“遇见你”栏目组来了,给李文丽做了19分钟的视频报道。这在当地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去县城的公交车上,会有人找她搭话,连约来的摄影师,听到她的名字也说知道,“我们这里的名人”。

紧接着,平凉市融媒体的记者也来了。那位毕业于北京名校的记者问李朝贵,觉得妻子写得怎么样——“很一般。(出名)是因为在北京平台好。”说到李文丽即将出书,他认为“纸媒现在不行了”。摄影记者把李朝贵拉到门外劝说:这是给你家长脸的事,就冲这个你也该说文丽的好话。

或许是这番话起了作用,南方周末记者到访前,李朝贵特地让李文丽把她放在卧室的书拿一部分到西屋,布置出书桌来。刚见面时,他称赞妻子“有灵性”。不过很快,话锋转到自己身上:“是我把她培养出来的。”

他说老同学们都对他妻子的成绩感到讶异。“说如果是我搞写作他们不意外,我上学时就喜欢看书,作文好。”他特意强调,妻子只上了初中,自己则是高中毕业,“是读书人”。

李文丽始终沉默。

和出版社达成意向后,她需要新写一些篇目。李朝贵喜欢外放短视频,还喜欢找她分享。李文丽让他不要影响自己写作,丈夫常因此发火。

回到传统里的女人总在和自己撕扯。编辑让她写一写近况,作为书的收尾。她写了丈夫对家人的暴力。发过去很快又后悔,另写了一篇:“文章和画作被老家媒体和本地杂志刊登,市妇联和文联的领导亲自来看望我。我下定决心不辜负大家的期望,也不辜负这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那样写(丈夫),老家没人信,只会说你出名了,把男人不当一回事了。”她解释。

交完稿,继续做饭、烧炕、带孙子,她忽然觉得,现在自己“像个老人了”。

生活范围也急剧收缩。像大多数西北空心村,冉李村大部分屋子都上了锁,村里留下的只有几个老人。虽然在县市里出了名,但在村里,除了小卖部老板,其他人听不懂普通话,他们不知道李文丽是谁,只知道“朝贵媳妇”,更别提写作和画画。

到访的第三天,她和南方周末记者坐在厨房交谈。天冷,她往火炉里添了些晒干的玉米芯,断断续续回答着问题,明显心不在焉。“我们去县城吧,我不想在家里。”她垂下头,脸上的线条愁苦地往下坠。

去县城,哪儿都行。

成名带来的好处之一,是她终于在附近有了个去处。县城一家职业培训学校聘请她担任名誉副校长,实在不想待在家时,她会找理由去住上几天。在学校怕费电,她晚上也不开灯,一个人在黑暗里坐着,“就那么坐着,也觉得舒服”。

另一方面,成名意味着要维持一个正面形象。县妇联主席到过李文丽家慰问,也很喜欢她的作品,但又说,“她家里孙子小,有老人,老公也算残疾,现在应该承担起最基本的职责”。

女人可以拒绝“最基本的职责”吗?“那肯定不行。”

妇联主席有两个孩子,在家里,丈夫也做一些家务,“但是基于他愿意的情况下”。她听李文丽说起过和丈夫“拌了几句嘴”,就劝说,你不能这样,你有儿媳妇了,要给下一代做楷模。

2024年底,当地领导邀请李文丽去一所高职院校做讲座。她选了两首诗准备分享,其中一首写道:

卧室里的人们还在熟睡

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的家政女工啊

你忍忍发痒的嗓子 尽量别打喷嚏

都休息一晚上了 脚步咋那么笨重

你应该像小偷一样别发出声响

像魔术师那样轻盈地挥下手

变出一大桌让大人孩子满意的饭菜

有领导提出,“像小偷”太负面了。她顺从地换了一首。

在河边散步时,李文丽提到,有朋友建议过她和丈夫分开。但——地方上要推举她评选“中国好人”:“好人是不能离婚的。”

2025年3月6日,甘肃崇信,李文丽在县财政局做三八妇女节讲座。(南方周末记者 罗兰/摄)

学当一个独立女性

她记得对方不屑地说:你都多大年纪了,还有啥隐私?

橙子从2019年开始跟拍李文丽。她记得,一起回到冉李村,玛丽问李文丽,你在北京是一个独立女性,为什么回到家就失去了独立性?李文丽说,你们理解不了。

北京的朋友都知道,这些年,她做家政的收入每月有5000-7000元。李朝贵的腿落下残疾后,只能在附近做库管这类工作,她成了家里的经济支柱。在北京,她有工作和朋友,有自己的世界。回到冉李村,她成了朋友们不认识的、终日沉默的人。

德国人玛丽无法理解的,或许是包围着李文丽的历史。崇信是周人先祖公刘故里。距离李家十公里的县城中心广场上,矗立着公刘的雕像,他建立过华夏史上最早的农耕文明。在这里,传统层层叠叠,像黄土一样厚重。

李文丽小时候,家里的白面都给弟弟吃。在李朝贵家,奶奶从小告诉他,男人绝对不能进厨房。即使儿子已年过三十,言语有分歧时,李朝贵仍会抄起手边的东西打过去:“儿子就是不能反对老子。”他称,家族里的男性都赞同他。

学当一个独立女性,哪怕只是部分,也是艰难的。

2017年,在银川、兰州等地辗转打过短期工后,李文丽决定去北京。考虑到两个儿子将来结婚的花销,她想多挣些钱。

她听说北京有和甘肃官方对接的家政工培训学校,向县妇联要来电话,一个人上了路。18个小时的车程,她什么也没吃,担心到北京找不着地方,又担心找不着工作。

后来写到这段经历,她见到北京的初印象已经模糊,只记得第一次坐地铁,自己很幸运地没弄错。

在学校培训半个月后,李文丽和同期来自各地的几十名女工一起,被输送到家政中介机构。后来,她还经常回到这里,等待受雇,或是在两份工作间隙无处可去时,来打个地铺。

最初的两份工作都只干了一两周。第一家,150平方米的房子,雇主要求她每天擦三四遍地板;孩子碰过的玩具,要马上擦洗消毒;每晚11点后才能结束工作休息。第二家雇主让她睡客厅沙发,她看到对面电视柜上有光点闪烁,是摄像头。第二天打电话给家政中介,对方嫌她少见多怪,说有摄像头是正常的。至于隐私,她记得对方不屑地说:你都多大年纪了,还有啥隐私?

她和朋友合租过房,城中村里一个楼梯布满铁锈,没有暖气,家具只有床和桌子的房间。橙子去探访时,看到她把物品都收在箱子里,像随时可以离开。但那是她拥有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属于自己的空间。周末从雇主家回到那里,她感觉,“心里丢失了好多年的那头欢快的小鹿,又不知何时住进了我的世界里”。

7年过去,到了最后一任雇主家,她已经会为自己争取双休日了。但当时的她不敢说出“辞工”两个字。她让姐姐给自己打电话,当着雇主的面接听,谎称父亲病重,才心虚地脱了身。

每周一天的休息日,她去附近公园消磨。冬天太冷,想找个室内场所。她上网搜索“北京 工友 平台服务”,发现了一家为家政女工提供免费空间的机构,叫“鸿雁之家”。

一直到离开北京,鸿雁之家都被李文丽视为自己在北京的家。她在鸿雁结识同伴,唱歌跳舞,参加艺术节,了解到女工和女性的权益,也在这里知道了文学小组。

李文丽参加艺术展。(受访者/图)

“稀里糊涂”

两个人拉着奖品——行李箱,沿着夜晚的长安街走了很久,高兴得不想回雇主家。

鸿雁之家位于望京的一栋公寓楼里,2025年3月这天,阳光铺满宽敞的舞蹈房。休息室里,一个女工躺在架子床的下铺入睡。创办人梅若和工作人员正在策划第四届家政工艺术节,主题是脱口秀。

李文丽最初来时,舞蹈房还在地下室。周末没有去处的女工们聚到这里,聊天,休息,跟志愿者学习舞蹈、绿色家政、女性健康与权益保护。李文丽结识了许多“姐妹”。

谭启容是其中一个,两人一起参加唱跳、演讲、冥想、身体实验剧。谭启容记得,刚到鸿雁之家时,李文丽“有点放不开”。但在都是同类的环境中,她很快变得大方,乐于表现。第一次参加鸿雁艺术节得了奖,两个人拉着奖品——行李箱,沿着夜晚的长安街走了很久,高兴得不想回雇主家。

谭启容形容女工们为“无根草”,被看见和培养都很稀有。鸿雁之家举办过“音乐工坊”,两位音乐人请女工讲述自己的经历,在纸上写下自己最想说的话。她们发现,“稀里糊涂”是提及频率最高的一个词。女工们说,自己稀里糊涂长大,稀里糊涂结婚,稀里糊涂生孩子。音乐人据此创作了属于女工们的歌曲《生命相遇》,第一句歌词是:我稀里糊涂,六神无主,充满恐惧。

被困住、被压抑,与“稀里糊涂”互为因果。梅若提到创办鸿雁之家的初衷,源于她2014年调研中,得知一位女工遭遇了长达十几年的家暴,最严重时卧床五个月下不了地。家政工培训学校的工作人员小江也说,前些年,甘肃还有很多女性不被允许出门打工。

培训学校提供一个月左右的免费培训和食宿,是女工们从家乡进入北京的承接点。南方周末记者到访那天,教室里满是在上课的女性。她们穿着统一的服装,看着老师用硅胶婴儿示范怎样抱孩子。7年前,李文丽是这间教室里学得特别快的那一个。

她挣脱“稀里糊涂”也很快。央视的报道中,她说,自己从前听到家乡人说要听老人的话、女人就得如何“就乖乖的”,现在会想“为什么要这样”。

李朝贵感觉到了妻子的变化。在家,李文丽敢顶嘴了,伺候他也不像从前那样周到,有时,饭也不再端到他手上。有时,她用说反话来表达抗议。采访中,李朝贵说到夫妻要相互迁就,但最近迁就李文丽的事例,他说不出。再问李文丽,她回答得一板一眼:“他一直迁就我,是我什么都做不好。”她没有表情,像小学生在课堂上不情愿地被点到名。

李朝贵将这归因为李文丽“红了”。对着记者,解释则是“儿子大了,她有底气了”。

两个儿子和母亲的感情的确很好,他们并不强求她照顾孙子,只是李文丽很难不将带孙子视为一位母亲的义务。长子飞飞,早在李文丽“红”之前就“一直觉得我妈很厉害”。他大学毕业后定居在江苏,庆幸母亲见识到外面的世界,“真正有了作为一个人活着的感觉”。

2024年,飞飞看了电影《出走的决心》。电影根据真实事件改编,女主角“李红”一直操持所有家务,还受丈夫打压。五十多岁,她终于下决心学了驾照,挣脱“最基本的职责”,独自上路自驾游。飞飞很受触动,跟母亲说,“李红”的丈夫还不及自己父亲过分。得知母亲又受了气,他说,妈妈,勇敢一点吧,不要再受那么多苦了。

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飞飞感叹,现在都在讨论女性主义,但他妈妈这样的农村中老年女性是最苦最难维护权益的,却少有人看到。

次子鹏鹏从小觉得,“只有妈妈爱自己”。直到19岁了,他还被父亲用砖砸过头。长大后,他和母亲互相鼓励,说“这些年家里的钱你挣大头,你就站起来,理直气壮的”。他从小目睹家中争端不断,一度抗拒结婚,李朝贵觉得这令整个家庭抬不起头。李文丽却支持儿子,说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好。不出所料,得到了丈夫的斥骂。

但多年婚姻织就的羁绊,儿子们也未必全然了解。

2023年过年,有不熟的乡邻把李文丽错认成李朝贵的女儿,她难过。看到丈夫在沙发上打瞌睡,头发花白,“觉得他真可怜”。她又细数丈夫的一些好:她怀大儿子时,他带她去吃羊汤,把自己那份羊肉都夹给了她。从前县城办文艺活动,他每次都骑车带她去看。她牙不好,他给她网购了药和功能牙膏。

有时,丈夫身上还有残留的文艺爱好者气息。李文丽在外打工时,李朝贵常常发微信给她,“他说他永远爱我”。

2025年3月9日,甘肃崇信冉李村,李文丽。(黄云/摄)

尾声

她是另一个回家的娜拉,回到天经地义里。

在工人文学小组,李文丽常听到一个名字:李若。

11年前文学小组成立,李若是最早的学员之一。她18岁离家打工,干过数不清的工种。2016年,媒体平台到文学小组征稿,李若成为发表文章数量最多的学员。她的文章阅读量常达到数十万,平台编辑们戏称她为“流量女王”。

文学小组举办中秋晚会,李若被推举为主持人,穿了漂亮的旗袍和皮鞋上台。这个角色,李文丽后来也担任过。

李若离了婚,原本不打算再婚,但2017年,老家的人介绍了一门婚事。男方和母亲去了她家提亲,她对男方印象也不错,还是答应了。

“比一片羽毛还飘荡”的单身生活结束了。李若半年在丈夫工作的浙江打零工,半年回河南老家,为婆家和娘家干农活。

离开了北京,写作和发表变得艰难,2024年,李若写了四五篇文章,没有发表,“感觉自己是荒芜的”。家里没装宽带,她只能到有网络的地方听文学小组的课。她喜欢看每次课后的师生合影,寻找自己熟悉的人,像抓住一片残影。

她是另一个回家的娜拉,回到天经地义里。

2024年10月,负责照顾母亲的李文丽三哥猝逝。其他兄弟姐妹不在本地,她只好把母亲送进县城福利院,请了护工。母亲年过九十,有时闹着要见小儿子,有时问,已经去世28年的丈夫在哪儿。

这天到福利院,李文丽为母亲更换了床单,给气味沉闷的房间喷上空气清新剂。临走,母亲拉着她的手,哭着要她留下。

从福利院出来,李文丽在路上疾走。似乎走得快些,这些具体的烦恼就跟不上她。

暮色四合,广场上的中老年女性跳起了舞。李文丽突然问:“我下午说的那些话,你觉得是不是在喊口号?”

那天是3月6日,下午,李文丽受邀去县财政局做讲座。她讲自己的经历,唱歌,鼓励台下的女员工们“努力追梦”。组织方为她准备了鲜花,大家吃了蛋糕合了影,热闹温馨,一次圆满的三八节活动。

“在台上说什么女人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要勇敢做自己,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其实呢,屁!”从不说粗话的李文丽突然爆出这句,带着一种自我拆穿的畅快。语罢,她和南方周末记者忍不住一起大笑起来。

但这并不意味着那是谎言。南方周末记者又问她,最不愿意失去什么。她思考片刻,答案仍然是:“最不愿意失去自己。”

娜拉出走这条路,她比许多人走得要远,但也回了头。现在,她把“自己”寄望于快要面世的书,她觉得,“等书出来,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2025年3月9日,甘肃崇信,李文丽的画。(黄云/摄)

南方周末记者 罗兰

责编 吴筱羽

中环海陆实控人密谋卖公司收罚单,“新主”半年即离场火速入主另一家上市公司

2025-04-25 21:06:00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蓝鲸新闻4月25日讯(记者 徐晓春)4月24日,一纸罚单揭示了一场资本方与“壳资源”运作背后的故事。由于信批违规,江苏证监局对中环海陆实控人吴君三采取责令改正的行政监管措施。相关信息显示,早在2023年3月,蒋利顺、何凡就开始接触中环海陆实控人吴君三,谋求上市公司控制权,在随后签订

当“娜拉”荣归故里

2025-04-25 18:00:00
2025年3月6日,甘肃崇信冉李村,山上分布着村民们过去居住的窑洞。(南方周末记者 罗兰/摄)“春天的悲哀”她指向远处,说树枝上已经有一层淡淡的绿,“凑近了又看不见”。 7年后,前家政工李文丽想再次离开这个家。哪怕只是去10公里外的县城。家在甘肃平凉市崇信县冉李村,距离她打工的北京1284公里,不通

南疆“她体育”故事之三:从场外围观到上场竞技

2025-04-25 17:52:00
新华社乌鲁木齐4月25日电新华社记者胡虎虎、孙哲、曹奕博吐荪古丽·阿吾拉比去年飞得还要高。眼前的秋千架高约12米,与之平行的铃铛架也有四五米高,秋千踏板静止时离地将近2米。这项运动不仅要求选手在高空摆动中保持平衡,还要精准踢响高处的铃铛。这是关乎勇气的挑战,同时也是一年一度的新疆于田县少数民族传统体

中国小伙再发话:特朗普上台后只是换自己的寡头

2025-04-25 12:41:00
近日,一位中国小伙喊话美国民众,指出他们需要进行一场革命,这个视频在海内外社交平台上爆红。国内媒体联系到他本人,请他聊聊视频拍摄背后的故事。这位中国小伙的网名叫尼尔(Neil),来自中国武汉。尼尔在北美地区生活了二十多年,对于美国的政治、社会生态也有很多亲身体会。他在视频中说,中国不是他们的敌人,而

传播航天知识,点燃科学梦想 ——灞桥区东枣园小学航天日主题宣讲活动纪实

2025-04-24 17:16:00
阳光讯(记者 刘杰 通讯员 侯玉洁 龚思钰)2025年4月24日是第十个“中国航天日”,主题为“海上生明月,九天揽星河”。为科普航天知识、传播航天文化、点燃科学梦想、弘扬航天精神,在中国航天日来临之际,西安市灞桥区东枣园小学邀请西安航天动力技术研究所的工程师们来校开展了航天日主题宣讲活动。首先,东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