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雪地中的温泉。视觉中国|图
一
那天吃过午饭,有人提议说,我们去看温泉吧。我问温泉在哪里,他说在暖水川。暖水川!多好听的名字,必须得去!我们三四个人说走就走。
车子出了七星沟村委会院子,沿龙王庙河逆行。这里属秦岭南麓,但距离主脉已很遥远了,没有雄壮嵯峨,只有山逶水迤。龙王庙河其实只是一条山溪,但水量非一般山溪可比,清澈、奔涌,先汇入银花河,最后与丹江汇合,它是丹江众多名不见经传的支流之一。
虽然因为地势,沿途所见的村子远近不等,大小各异,都有些凋敝,但所有的土地耕种得都很仔细,玉米苗一尺多高了,麦茬地里正在点种黄豆和绿豆,土豆花正开,紫里掺白。有一首很火的歌《洋芋花开赛牡丹》,大片的土豆花确实比牡丹层次丰富、好看。
温泉所在地是一条朝南的山沟,在行政版图上,这里已属另外一个县域,山阳县。因为历史的缘故,这儿的管辖权多次改版,但人们还是认同早年的归属——丹凤县土门镇。以乔木和灌木的分布划分地理的南北,是常被使用的方法之一,这里的树木的确充满了南方的特点,纷杂、浓密的树木和藤蔓植物从沟底一直铺排到山头,偶有松树和青冈掺杂其间,提示着这里还不是真正的南方。山林里夹杂着很多合欢树,轻盈,明艳,无风也招展。合欢花好看,但果实形如皂角,没什么用,也就没有人会把它们栽到院子里,它的树皮是一味中药,常会被人剥掉拿去卖钱。
这里距七星沟村委会大约十公里。沟在这里变得很狭窄,不通公路,一条小路忽左忽右,窄得只能容一个人行走,看来经常有人来到,小路的黄泥被踩踏得明晃晃的。走在前面的人喊:温泉到了!
从一方岩坎下涌出两股泉水,很急,很有力,一股微微冒着热气,一股冒着寒气。一个人指着两条泉水说,这条是冷泉,这条是温泉,所以这儿有两个名字,叫暖水川,也叫冷水川。自然的造化真是无解,它们相隔不到十米,怎么就有了两个温度,这样奇异的现象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惯常的知识是,温泉与地热有关,与地下火山有关,如此近的距离,难道地热只与其中的一条泉水有关系?唯一的解释是,两条泉水并非同一源头,它们来自两条水系,只是巧妙地在这里喷涌而出。沧海桑田,山河轮转,说不定在某个时间,它们会合二为一,那将是另一种奇观。
我们全都下了水,水温大约四十摄氏度,很舒服。水潭不深,面积也不大,往下游走,水潭接续出现,水温渐次降低,最后泯然于主流的龙王庙河。据说有人想在这里开发温泉项目,因为秦岭的保护政策,一直拿不下批文。这当然很遗憾,像好时光一样,这么好的温泉白白流淌。某种程度上,开发与保护并不矛盾,大自然的赐予,理应造福一方。
奇异的是,泉水里有小鱼游动,个头极小,速度极快,像一尾尾鱼苗,很显然它们已在这里生活很久了,游动得非常有力,不时冲击一下我们的身体,有被刺扎的痛感。这里没有其他河水汇入,它们一定来自遥远的地下世界,甚至在那里生活了无数时光,因为偶然的机会,得见天日。也许,它们并不在现有记录的鱼类谱系里。
天气真好,初夏是人间最好的季节。头顶的天蓝得让人恍惚,偶有山雀飞过。坡边的核桃树结满了核桃,沟口的农家有炊烟升起,告诉外来人,这里并非世外桃源,仍是烟火世界的一部分。泉边的石头大大小小,都充满了火山岩的特点,坑坑洼洼,石质斑斓,里面充斥了不同的矿物质,我认出其中有一部分是铁。
用手机查了资料,在中国,温泉的分布特点是南方多于北方,尤其在秦岭山系中并不多见,但我们有一年在数百米的秦岭山脉的地下,确实开凿出过温泉。
二
2011年冬天,在灵宝市豫灵镇黑山矿区,我们几个人接到了一个任务,把一条巷道向山体深处掘进一千米,有人提供了一条信息,在山体深部的某处,有一条黄金矿脉。那时候常有自称掌握矿脉信息的神秘人物,靠出卖所谓的资料赚钱,采信的人,有人倾家荡产,有人确实找到了金子,这些信息让人真伪莫辨。对于我们来说,这当然是获得了一份新的工作机会,但对于矿主,无疑意义重大,数年间,他的工人在山体里已把巷道盲推了上万米,曾数度把秦岭打穿,接近彻底失败的边缘。
高山的冬天来得早,也来得急,山下还是一片苍绿,山上已经水瘦山寒。有天夜里,突然降下一场大雪来,早晨推开工棚的门,山山岭岭都是雪的世界。从这里可以看到遥远的老鸦岔,也能看到风陵渡挟持的黄河在陕山两省的交会处铺开。黄河在那里划出的大湾如一幅大写意的油画,又美好,又苍凉。
巷道推进到五百米,可能到了某个沟壑下面,石质变得松软,水滴淅淅沥沥,我们不得不穿上雨衣工作。那一天,爆破面的炮孔都已完成,在装填炸药时,最低处的一个孔位突然涌出了一股水,水温发烫。我想,我们可能打到水仓了。水仓是我们的习惯叫法,其实就是山体里有了空体,里面积满了水,这是地质常有的现象,只是我们不清楚眼前的水仓储量大小。这种情况极其危险,如果水仓储量足够大,它可能压破石壁,冲决而来,我们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我们向工头做了汇报,得到的指令是:凿穿它!
一茬炮过后,出现的情况是,大水汹涌而出,摧枯拉朽,席卷了巷道上所有石渣和设备,我们不得不停工,好在大水只流淌了三天,水量慢慢消减下来,剩一脉细泉汩汩不断。又可以正常施工了。我们惊奇地发现,这水不是平常的水,充满了硫磺的味道,就是说我们打穿了一条地下暗河,一条温泉。
那个冬天,我们完成了任务,但最终也没有找到那条金脉,也许它确实存在,也许是一个谎言。老板再也没有勇气折腾,把洞子转手易人。
在终年寒冷的秦岭山中,我们的矿洞后来成了人们趋之若鹜的地方,人们在洞口洗澡、洗衣、洗菜,甚至有人用罐车把水拉到山下储存起来慢慢使用,说它有医治皮肤病的功效。
在洗衣服的人群里,有一个小个子女人,她那时给一家工队做饭兼做杂活,后来不做饭了,就在山上拾矿,把拾到的矿石拉到山下卖掉或炼成金子。拾矿在那时算一种职业,存在了许多年,也让很多人腰包鼓了起来,或一败涂地,演绎出许多故事,后来随着矿山的衰败,这个行业消失掉了。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后来的情况,当然很多人后来的情况都不为人知,但很多人都记得她的名字——栀子。
她喜欢把洗好的衣服天女散花一样铺排在山边的草丛上、枝丫上晾晒。这些黯淡或鲜亮的衣服有些属于男人,有些属于女人,其中偶尔也会有我的一件两件,它们总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洗衣粉味,硫磺味,女人味,还有一股言说不出的命运的味道。
三
那些年,泡过多少回温泉已记不清了,反正没少泡,有些花钱,有些不花钱,后者比前者多得多,花钱的温泉比不花钱的温泉也好不到哪里去,本质上也没有区别。比较起来,还是不花钱的温泉要自由一些,泉自由,人也自由。最后那一次,还一直记得,那是在卢氏汤河。
那时候,汤河温泉还没有开发,可以随便泡,当地人叫它野塘子,就是几口野水塘,一条冒着热气的溪流在山沟里日夜流淌。因为没人收费,泡的人就多,有当地人,有外地人,其实那不叫泡温泉,叫野泳更准确些。
那时候,在汤河和朱阳关相交的地方发现了金矿,金矿储量不大,但品位很高,就引来了很多冒险的人。我们几个人不是来冒险,是来帮人冒险,说白了,是帮冒险家干活的。虽然我们也想冒险,但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还是帮人冒险稳妥一些,至少不用投入大量白花花的本钱,操那么多心。我们冒的是身体性命的险,身体性命很值钱,但也不值钱,很多时候可以忽略不计。
我们几个是从老家骑摩托车来的,两个地方相隔也就一百多里路,翻山越岭玩儿似的几个小时就到了。骑车的好处是来去自由,何况两地一直也没有通班车,都是边远山区,没有通的意义。来的路上,一路下着小雨,身上都淋湿了,快要到地方时,一下又艳阳高照,衣服很快被晒干了,这一淋一晒间,身上就很难受,我们一合计,去泡澡。干活的地方离温泉也不远,远也不怕,我们有摩托车。此后,我们成了温泉的常客。
在潭边,碰到了一个人,他也在泡澡。因为都是男人,又都是烟鬼,很快就熟络了起来。他说自己叫李原,我也没弄清是哪个原字,也可能是李元霸那个元,也许是别的,这都不重要。李原是另一家矿坑的老板,他说来这边好几年了。我们问他挣没挣到钱,他说也挣到了,也没有挣到。这话说了像没说一样,但我一下就明白了,意思是挣到了钱,但没落下钱,是花掉了,还是被骗了,或者根本没有拿到手,就不好猜了,总之是没有钱。
这儿矿脉的构造有些怪异,是一窝一窝的,不是大窝,是小窝,小到找到一窝只能出几十斤几百斤矿石,连出一吨的也少见,所以大伙都叫它核,开矿不叫开矿,叫找核。一个核距另一个核也许很远,也许很近,没个规律,找得到找不到,核大核小,这个得靠运气。但每个核都含金量很高,有的核能挣几万,有的值几十万。但大多的情况是,上一个核挣了几万,待找到下一个核时又全砸进去了,用上一个核养下一个核,有的养得起,有的养不起。也就永远有发不完的财,永远发不了财。在这儿,这个行业几十年就这么跌跌撞撞走过来了。
我想到了李原,明白了他说的挣到了钱又没挣到钱,当然,他也可能不属于这种情况,是另外的一种或数种。我决定去看看他,虽然他是老板,我是工人,但没钱的老板和工人也差不多,甚至还不如。
我到的时候,李原正在吃饭,里间屋子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在吃饭,一个女人,很年轻,也不算难看。我悄悄说,李原,你艳福不浅啊。他瞪我一眼,说不要乱说。他吃完饭,我们去矿场上抽烟。我问最近找到核了没有,他说没有,可能核被找完了,这里的山体里空得差不多了。我说也不一定,我们最近帮老板找到了好几个呢。
天气确实很热了,我们都穿着大裤头,光着膀子,坐在一棵树下一根接着一根抽烟。烟气在矿场上久久不散,我们抽着自己的烟,也抽着对方的二手烟。我抽的是兰州,李原抽的是黄金叶,烟价都差不多,我还是嗅出了它们的不同,黄金叶的烟气里有一股男人的口臭味。
往东看,有一座山蜿蜒盘旋,据说这就是有些名气的龙山。人都喜欢攀龙附凤,但谁也没见过真龙,只能以山水附会,不过山那边的西峡挖出过恐龙蛋倒是真的。我问李原,那山里会不会有金子,他说也许会有,也许没有,谁知道呢。抽了一阵子烟,他说,娟子的家就在那山里。我说哪个娟子,他说就是帮我做饭的那个女人。我想起来了,他说的是里屋吃饭的那个还算年轻的女人,那个女人不难看,就是脸有些长。李原说,她男人和你一样是个炮工,好炮工。我明白了,在矿山常有这样的情况,男人在矿洞里干活,女人给工队做饭,叫夫妻工。铁打的工队流水的民工,干金矿又苦又玩命,一般都干不长,但夫妻一搭档,不长都不行,一个人可以自由来去,两个人就没那么自由了。
李原把吉普车打着了火,说,去泡个澡。我说晚上还要上班呢,我们工队活赶得紧,没你们自由。李原说,泡完了送你回去,不耽误事。我说那行。我们上了车。吉普车有些旧了,但动力很足,像一头野牛。李原说,这家伙,帮我挣了不少钱,也败了不少钱,像个好娘们。我问你家娘们呢,他说我没有,这年头不好找。
水温比空气的温度要高一些,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入水身上立即就舒服了,清爽了。水里含了说不清的矿物质,水质有些浑浊。泡足了的人,都坐在林子里吹牛,有人穿了衣服,有人一丝不挂。泡着澡,李原从车里抱来一个西瓜。我们把它在水边杀了,一边啃一边说话。他说,求你件事,不知道愿不愿帮忙。我问啥事,只要能帮上忙。他说也不是啥大事,就是帮我留意着核的走向。我明白了,他是让我做“间谍”,出卖矿上的情况。这种事常有,有一些工人,干着东家的活,也吃着西家的饭。我说这个有些难,一个是我初来乍到不熟这儿情况,另一个是一进洞我就对方向犯糊涂。他说,也不让你吃亏,从今天起,每月给你一千元辛苦费。我脑袋有点大,说让我想想。他说,你也别为难,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揭不开锅了。
四
大虎出事那天,是个阴雨天。那是李原在温泉边上交待我那件事四个月之后的事了,当然,那件事我也没有答应他,我到了地下总是晕头转向东西不辨,帮不了他,但这也不影响我们经常在一块抽烟、泡澡,保持着那么一点儿友谊。按说已经是冬天了,这个季节不应该下雨,应该下雪了,但不知道老天为什么那天下起了雨。
天板落下来一块,把大虎的大腿砸了。大虎就是那个炮工,娟子的男人。
李原让司机开着他的吉普车把大虎送到城里的医院去,可能腿是保不住了,但命还是有把握保住的,但偏偏命也没保住,车到半路,坏了,怎么也打不着火,耽误了时间,失血太多。
到这时候,李原的工人们已经找到了好几个核,挣了好多钱,已经翻身了。按说他应该换辆新车了,他已经有这个实力了,但一直没有换。
我到底没见过大虎,只知道他有一身好手艺,给李原干了好多年。大虎帮了李原,李原也帮过他,他家的三间平房就是李原拿钱盖的。娟子虽然只是个做饭的,但当着李原的半个家。有一回,安检部门罚了矿坑一笔钱,限三天缴清。那天我进门,娟子正与李原吵架,原因是娟子把保险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一分钱,李原有些不信自己真穷到不名一文的地步。李原生闷气,一根接一根抽烟。娟子说,抽烟有啥用,快想办法。李原说,还有啥办法,总不能把坑口卖了吧。娟子说,卖就卖了,有啥卖不得的,这破矿坑还没把你坑惨咋的。李原说,活人还能被尿憋死,说着拉起我往外走。走到矿场边,娟子拿着一件西装追出来,给李原穿上,抹着泪说,男人再穷,也不能倒了架势。我悄悄对李原说,娟子真是个好女人。李原说,再好也是别人的女人,有啥用。
最后一次泡温泉,那天天气异常地冷。有人在一口塘边围了一圈彩条布,冷是冷,但风吹不进来。天冷了,泡澡的人就少了,虽然温泉的温度不减,甚至更烫了。那天,只有我们两个人泡澡。
泡完了澡,抽足了烟,李原带我去他们灶上吃饭。我们坑口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找到核了,工人们在山体里像老鼠一样钻东钻西,就差打到十八层地狱了,就是找不到。老板没有了心劲,工人的班可上可不上的,大概是要散伙了。
李原的工队换了新的厨师,一个干练的小老头儿。
吃完饭,李原从床底下拉出一只箱子,就是装钻头的塑料工具箱,颜色青蓝,很漂亮,不像是装钻头的。他说我过几天就回去了,矿山卖给了别人。我问什么东西,他说你别问,你把它送到娟子家,交到她手上。李原叹了口气又说,唉,要是换了新车,要是车子油泵不坏,或许人就死不了。我说你自己送去才合适,娟子不是正好没了男人吗?李原说,你不想帮忙就算了。我说你放心,我把它放到了摩托车的后斗里,发动了车子。我不知道有多远的路,但知道娟子家就在龙山里,只要有名字就不难找到,也因为李原,我必须找到她。
在路上,好奇心像寒风一样迎头吹拂,把人一会儿吹成了冰,一会儿吹成了火。我终于没有忍住,打开了箱子。是一只核,那是我见过的最小的核,也是最好的核,像一个篮球,我知道,石头里有一半是金子。
快到年关时,我们的工队也终于散伙了。我想再去泡一次温泉,到底也没去,天寒地冻的,估计也没有人泡了,只是觉得可惜了那热水,日夜白白流淌。没几年,温泉被开发,成为地方GDP的支柱之一。
摩托车骑到山底下的镇子上,发觉发动机没有一点力气,我知道是缺机油了,我去加机油,找了一条街也没有找到哪家有卖机油的,我看到了一家汽车修配厂,把车推了进去,听说汽车机油摩托车也可以使用。
这边给摩托车加着机油,那边两个人在拆解一辆吉普车,我认出来,正是李原的那辆车。他们打开机盖,仔细检查,我听见一位师傅说,这油泵螺丝松了,进了空气,你看这。另一位师傅说,不会是被人动了手脚吧,听说在路上熄火,耽误了一条命。那位说,想啥呢,你是不是电影看多了。我想,可能是机器老化了,物件都会老,都会坏的,正常不过。
摩托车在翻越老君岭时,迎头扑来大雪。入冬的第一场雪有些急,有些放荡,它准备得太久了,终于有了机会。不一会儿,远处,近处,都白了。摩托车把雪幕劈开,劈开,它们立即又合拢了,回头看,连车辙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陈年喜
责编 邢人俨